几乎没有一个学篆刻的初学者不被告知:“印宗秦汉”。
自元代吾丘衍、赵孟頫开创文人篆刻以来,似乎汉印成为学篆刻者汲取营养的不二宝库,清代吴先声在《敦好堂论印》中明确指出“印之宗汉,如诗之宗唐,字之宗晋”,印宗秦汉成为明清时期各派印人共同遵循的学印铁则,历久不衰,其间最有典型意义的是徽派印人吴让之,他自己在《吴让之印存.自序》里说:“十五岁乃见汉人作,悉心仿汉十年。”汉印究竟有哪些宝贝,可以供吴大师老老实实地学习了十年呢?赵之谦看完吴让之的作品,叹服之外,说“息心静气,乃得浑厚”,这是“气息说”,指的是汉印的朴实浑厚气息,赵之谦自己的作品则“大疏大密”,并称之为 “盖一聚一散”是汉印的“数颗不坏之宝”,这是“疏密说”,指的是汉印的章法美学特征,黄牧甫则钻研汉印之后得出了”平易正直“四个字,这是“线条说”,汉印博大,悟透一点,似乎都足供一个篆刻学习者成为大家,但这些学说似乎都过于简单笼统,作为一名初学者,我们迫切需要知道,在汉印中我们应当汲取哪些具体的、细节上的营养呢?
一、点画形态
学书法,大致学习者都是基本笔画开始练起,让人奇怪的是,现在学篆刻这门基于书法的艺术时,却很少有人专门提及从基本笔画开始练起了。就算临汉印,也是拿来一方,临像为止,这有点类似于学书法时,找到某名家字帖,不管基本笔画,一个字一个字地就开始学了,这是粗疏的学习方法,是事倍功半的学习方法。正确的方法,首先应当是把基本笔画过了关。
学汉印也应当如此,我们也应当从基本笔画开始学起:
1、起笔与收笔
与写字一样,我们应当首先学会汉印的起、收笔,知道一个笔画的圆起、方起、尖起以及与些类同的圆收、方收、尖收,他们在刀法上的具体形成原因,并认真领会,掌握到位。
比如,我们看一方汉印:
(汉印”平安长印“)
这一方印是铸印风格的,起笔和收笔均多圆势,需要在处理时将笔画的收起笔都处理得饱满有力,比如,平字的横画,安字的竖画等。
(汉印”李嘉“)
这方印是汉印里的玉印系,因为玉印的制作方法与铸印不同,起笔和收笔往往因为制作工艺的原因方起方收,那么,我们在处理这一类印章时则需要将收起笔处理得方正、整齐,甚至能看到刀锋切出来的效果。
(汉印”虎威将军章”)
显然,这是将军章,因为是凿印系列,收起笔因为是单刀凿出的,在我们进行临摹学习时,就需要将收起笔处理得尖锐,仔细揣摸凿子在金属块面形成的痕迹,从而体会和掌握尖起尖收的基本笔画处理方法。
2、横
看似简单的一个横画,其实并不简单,要依据起、收笔、运笔过程中的粗细变化来区分,如:
(汉印“假司马印”)
印中的四字中的笔画,起、收、运三阶段基本平均用力,那么在刀法处理上就可以以直线冲刀来完成。再比如:
(汉印“广陵王玺”)
此印中的横画,多是有弧度的横画,那么在收、起、运中,就要加入相应的弧度,而不能简单地以直线冲刀处理。
以上说了两种横,直横和曲横,其实还有起笔轻,收笔重的横、起笔重,收笔轻的横,还有中段轻的横,这些不同的横的完成方法肯定是要用不同的刀法来完成,用何种刀法完成何种横画,初学者应当在每一方印中学到相应的知识,一边临,一边思考。
3、竖
其实,明白了横画,也就明白了竖画,因为竖画也同横画一样,有不一样的姿态和轻重,比如我们看一方印:
(汉印“新西河左伯长”)
(汉印“武猛校尉”)
各种各样的竖画都有,初学者必须依照各自不同的形态,用相应的刀法加以完成。完成是不是到位,临之前的观察相当重要,要仔细观察起、收、运、三个阶段线条的粗细,区别对待,胸有成竹时,再奏刀施刻。
3、斜画
把上述讲的这些推而广之,汉印中基本笔画中斜画也有不同的姿态的斜画,有直斜和弧斜的区别:
(汉印“外黄令印”)
令字的头部两斜,与印字的三爪之斜,姿态是不一样的。当然,在实际临摹过程中,刀法的处理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由此推而广之,不同的点(圆点、方点、长点、三角点),不同的转折(圆折、方折、两笔构成的折,一笔下来的折)不同的弯曲(姿态不一),不同的交叉等等,这些细碎的知识点和刀法学习点构成了汉印庞大的样本库,在这个样本库里,基本融合了千姿百态的点画形态,临得越多,在实际创作中,遇到这一类相同的点画形态,处理起来,就会自然而然找到依托,就如同书法中的笔法处理是一个原理,见得多了,写起来就不至于无从下手。
二、字法
汉印技法的学习,同其他系列印章的学习是一样的,必然要先从字法开始学起,因此,汉印中的用字特征对于临摹汉印者来说,是首先要掌握的。
汉印的用字是缪篆,这个很多相关的图书中,把鸟虫篆与缪篆相混同,我曾经专门写过文章界定过,这里再略微重复一下:
秦以前的是战国古玺,文字是七国文字, 各不相同;
到了秦代,车同轨,书同文,大家都用秦小篆,秦印里用的文字是小篆的变形体摹印篆,摹印篆的特征略同于小篆,但稍带隶势,因为还有强烈的小篆特征,字形还略修长,为了使章法严整,于是秦印多带界格和边框 ;
(汉印中的缪篆)
到了汉代,汉代人制印,因为官方文字已经变成隶书,因此,制印时,印章中用了小篆与隶书的结合体缪篆,字体更加方整,更加适合印面,于是印面的边框与界格渐渐消失。
注意,缪篆并不是鸟虫篆。它与小篆、摹印篆也有区别。特征也大致是小篆与隶书的结合方正化后的文字特征。
缪篆成为后来明清篆刻文人的法定文字,中间因为邓石如的出现,加入了大量的个人书风特征,到了黄牧甫风格出现,又大规模出现缪篆文字风格的印章,这是缪篆的回归,出现这种回归是有原因的,其主要原因就是它的字形特征更适合于方形的印面,这也使后世印家,每当字法出现问题,都去缪篆字库里寻找解决方案的原因,缪篆的字体样本在哪儿,在汉印里,尽管现在有《汉印文字征》《汉印分韵》《缪篆分韵》这样的字典书出现,但是要知道哪个字在印面中的具体样式,还是以多见汉印印面为最好的方法,这就需要多临汉印,拿到一方汉印,就仔细揣摸字法,年积月累,字法存于心中,遇到创作需要,自然得心应手。
三、繁饰与省减
印面的处理,为了章法的需要,往往需要对相应的文字进行笔画的省减与繁饰,这样的动作也需要从汉印里找参考样本,比如:
(汉印“山阳尉丞”)
其中的右上角的山字,如果不做繁饰,右上角就会过分空荡,而加了繁饰之后的山字则使印面保证了重力的均衡与疏密的稳妥。
(汉印“亭南单印”)
亭字的下部,如果不做繁饰,则章法上的疏密就会缺少对比,整方印就会显得板滞。
而另一个方向则是简化,如下面两方印,都为了章法上的需要做了相应的简化处理:
(汉印“奉礼单印”)
(汉印“云南令印”)
奉礼单印中的奉字头部,云南令印中云字的雨字头部,都做了简化处理,如果不做这种处理,整方印将是多么的不和谐啊。
这种繁饰和简化在汉印中样本很多,足可供我们学习应用。很多后世名家的字法繁饰和简化都从汉印中取来,既合于字法,又符合创作原则,由此可见,汉印样本见得越多,创作时的自由度也就越高。
四、重心控制中的巧与拙
汉印大多数是平正的,四个字各占地位,大家互不侵犯,整方印的重心稳稳当当,但在实际的创作中,我们会遇到需要调节印章风格的时候,这个时候,我们除了考虑字法上的变化外,大部分情况下是调整印章中字的重心,重心靠上的,则巧意顿生,跳脱张扬,重心靠下的,则稳重厚实,敦实古朴。这在汉印中也可以找到参照的样本。临摹时候也可以加以注意:一般情况下,铸印的重心是居中和靠下的,而凿印类的将军印则多是重心靠上的。当然也有在同一方印中字的重心并不统一的印例,这些都给我们处理创作时印章中文字的重心,以显示不同的巧拙风格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样本。
(汉印“校尉之印”)
重心不加调整的端正汉印。
(汉印“桓启”)
整方印的字重心在上部,印面效果清丽秀气。
(汉印“广陵王玺”)
甚至稍稍不顾字法,将王字以玉字的篆法入印,保证印面文字的重心在下部,以使整方印稳重安详厚实大气磅礴。
五、界与格
界是分开印文的界线,格是印面中加了“十”字或者各种垂直交叉线的把印面分成四个或多个空间的线条,界格在古玺印或秦印中多见,这是因为那个时期的字法较为自由跳脱,章法上多为参差错落,不得不加以界格使整方印显得规整,有印章的形式感,而到汉以后(据陈国成《吾衍<三十五举>疏评语》中说,公元前186年左右,汉印基本废除了“田”字界格,但极难严格执行,少数地区当然还会有留存界格印的时间段),我们临摹汉印中带界格的印,多考虑界格对于印面效果的影响,特别是章法上的影响。
(汉印“文帝行玺”)
(汉印“彭城丞印”)
(“宜春禁丞”)
上述三印中,最后一方“宜春禁丞”据许雄志先生考证为秦印,但大部分印谱书还把他列为西汉早期印, 我们不加考证,但我们可以从以上三方加了界格的印章中看出界格的特征以及他们对于章法的影响。比如文帝行玺,倘不是界格的作用,玺字的过繁必然使整方印章法不稳定。彭城丞印,如果不是界格的作用,四个字也不易做到章法上的平稳。界格之所以保证与文字线条的粗细一致,也大致是因为印章中界格与文字线条一样都是整方印的组成部分,这对于我们在实际创作中加界格时的思考是有价值的,不要为了加界格而加界格,也不要忽略界格对印章章法的影响。
六、其他,比如残破
其他需要在汉印中学习的东西还很多,这些知识存在于丰富的汉印样本之中,比如残破 ,汉印中的残破是岁月留下的痕迹,而这些岁月留下的痕迹给我们在做印阶段对印章的残破提供了极有参考价值的样本,比如,一方印章中的残破是统一的,不能边界残破的不成样子了,里面的印面却毫无残损,这是不合事物规律的。
(汉印“新野令印”)
边界与印面线条都有残破的“新野令印”。再比如,如果出现较多的平行排列的笔画,或者笔画过长时,为了避免板滞,就可以进行残破,这在汉印中也是可以找到样本的。比如:
(汉印“晋归义胡王”)
同方向并排的线条有残破,是为了破除板滞、重复,使印面更加活沷,这当然也符合用刀特征,因为同方向相同的线条并列必然刻入较浅。另外,因为笔画与笔画之间间距较大,平行方向的横画和竖画较多时,为了增加笔画斑驳感,以示苍茫感,也可以残破,一般残破的方法可以是“横画竖破,竖画横破”,总归还是要残破出自然的样子,切切不可生搬硬套。
(汉印“左将军军司马”)
(汉印“崇丘男典祠长”)
即,我们在做残破的时候,一般情况下要站在全印的立场上去考虑,我这个残破要达到什么效果,我为什么这么残等,这些残破的原理和方法可以在汉印里找到更多的样本。还是老话,临得越多,见得越多,学得越多。
不枉吴让之学了十年,汉印能提供的东西太多,细节也太多,具体的东西写不尽,总之,对于我们这些初学者,要在汉印里多泡泡才好,别着急着学这学那,那些从其他印章里学到的东西,大致汉印里都有。
(【老李刻堂】之144,图片来自网络)